师傅—学工记忆
639路公交车从长安街下来右转弯向东行驶,站牌上写着:北京制药厂。
这是一块有名无实的站牌。
其实北京制药厂早已改制叫双鹤药业从这里迁走多年了,现在的光华路SHHO就是它过去的厂址。早年的北京制药厂是北京的明星企业,它生产的维生素类及降压0号产品畅销国内外。不仅如此,当年厂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是贯名全市,他们的保留节目舞剧红色娘子军更是远近闻名。制药厂的隔壁也是一家名企:响当当的北京光华染织厂。
光华染织厂是解放前留下来的老企业经过不断的改造在那时已经是北京的支柱产业。厂区不大和制药厂相仿。他们的产品在当时也是赫赫有名:长丝的确良。这个厂现在在通州的马驹桥地区,而此地的汉威大厦则是它的集团总部。
回到那个时代……
那一年冬天我16岁,在光华染织厂学工,三班倒。
一个中班下来,走出车间已是午夜。又睏又饿望着厂区路灯前飘落的雪花想想回家的路——昏暗寂静的使馆区、黑黝黝的日坛公园,还有咕咕叫着的肚子,心里有点惆怅。
‘小孩儿,过来。’路灯下我的师傅在叫我,其实她比我大不了几岁,瘦瘦的穿着一件海军呢大衣围着驼色的围脖儿那时管那叫拉毛。平时我挺烦她管我叫小孩儿的。我走到她面前,‘怎么回去呀?’她问,‘走着。’我嘟囔着回答。‘给。’我接过她用手绢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热乎乎的豆包!‘师傅,您您住哪儿?我…’我也没说出谢字来,只是语无伦次的有些结巴。‘我远,半步桥。’‘那您得慢点骑’。说完我就后悔了:远还让人家慢点骑车,这不废话吗?
看我穿得单薄,师傅解下围脖绕在我的脖子上,边绕边说:‘明天想着带回来。’‘嗯。’师傅的脸离我很近,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着的丝丝香气,师傅是那种皮肤很好的人,眼睛不大长得很秀气。‘师傅你真好看。’我站在那儿看着师傅。‘噢,是吗。’师傅跺跺脚推起身边的自行车,‘吃完赶紧回家!’
‘嗯’,我傻傻的答应着。望着灯影下远去的师傅我用力眨了眨发涩的眼睛……
起风了, 雪越下越大了……
回家的路很长, 在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中我想到了师傅;我的师傅其实还在学徒,她也有她的师傅,那是个中年婆娘南方人整天拉着个长脸象个新寡妇,不大喜欢我们这些学生。更糟糕的是有一次我换纱轴,用小车推着重重的纱轴在排排的纺机通道上不小心碰到了她,结果让她一通好骂,好在车间里很吵,机器隆隆我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干活去了。可那老婆娘却记下了这事,在给我写鉴定时非得写上我工作不专心毛躁出过事故,后来在我师傅的好歹劝说下才改了过来。不过这老娘们儿是个技术能手,在厂区的宣传栏里总有她的照片。
我的师傅则不然她是个很文静的人毕业后分配在这个厂做挡车工已经两年多了,她技术很熟练也很有耐心,教会了我接线头,并告诉我怎样接经线、怎样接纬线。我和师傅交流也不多,实际上在车间里说话互相也听不见什么,很少的几次交流也都是在工间吃饭的时候,那时家里困难,带的饭菜也是很差的,师傅就把她带的肉、蛋什么的夹到我的饭盒里。从那时候我知道了师傅的家庭很不错;父母上班,有个哥哥在部队,她和已退休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中学毕业后她不想上班想继续学习,可那时哪儿有学上啊。她不是那种爱说话的人,但是我觉得我的师傅是个文雅端庄、耐心和善,在我还不成熟的内心中是个值得信赖的大姐姐。我很喜欢她……唉,在想什么?
风刮起一阵雪花散落在我的脸上湿漉漉的。
叮叮叮叮…身后传来一 片车铃声,几个下中班的青年工人骑车从我身边擦身而过,他们高声说笑着其中一位还岔了声儿的高唱着:‘穿林海…跨雪原……’唱到高兴处丫的还玩起了大撒把!
…‘师傅现在也应该骑行在长安街上了,这种天气她要到家起码得两个小时,而且她还没吃东西…。’我还在想着师傅,想着师傅给我的热豆包,又甜又软和……光华染织厂的织布车间温度很高,就是在冬天,工作时也不用穿很厚的衣服。学工,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最难熬的是上夜班了。那时,我们没有熬夜的习惯……。第一天上夜班觉得很新鲜,很好奇。尤其上厕所时看到窗外天空明晃晃的月亮、一丝丝冷风从窗缝刮进来,感觉既神秘又好玩。第二个夜班就不行了,由于白天没睡好,不,是根本就没怎么睡,到了下半夜就只能靠坚持了,人睏得叮了当郎的,最后还是爬上了车间角落的棉布包垛,在无梭织布机那有节奏的刷刷刷刷的声音中倒头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几个同学划着小船荡漾在红领巾公园的湖面上,岸边柳树成荫,湖水波光粼粼,船浆拨动着湖水,--刷刷刷刷,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面上前行……又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又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军乐声中正步走向天安门,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我们的步伐整齐有力,我们的队伍威武雄壮,我们的口号震天动地:‘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刷刷刷刷……
‘喂,人呢?交班了!喂,人都哪去了!……’一阵阵南方口音的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织布机还在工作着,齐刷刷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盖在身上的海军呢大衣,我掀开大衣,爬下棉布垛,站在那里发楞,头有些发昏,身上睡得热呼呼的,隐约还有着些许丝丝香气……噢,天都快亮了。
上夜班,不好玩儿。
…… 离家还有些路程,前边 转弯处传来一阵喧闹:一辆自行车倒在路边,后车轮还在转着,刚才还在唱戏的那位躺在雪地上喘着粗气,一股股热气儿从他的嘴里冒出,顿时化成一股股白雾瞬间散去…他的伙伴儿也都停了下来:‘你丫没死吧?’有人问道。只见这哥们儿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边掸身上的雪边低声叨咕着:‘大爷的,玩现了。’见我看他还跟我犯了犯照儿,在一阵笑骂声中这帮人又上路了。
雪下得更大了,风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四周白茫茫一片,空旷又寂静。很冷,我缩了缩脖子,师傅的拉毛围脖儿暖暖的,为我挡住了夹裹着雪片的寒风、并不时还散发着一丝丝香气……
三天后学工结束。我回到了学校 —— 北京六十四中。
三年后我在农村插队时被招工招进了北京西山的大安山煤矿。在那里我又结识了许多矿工师傅,从此我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与师傅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几年下来和他们混成了生死兄弟……
几十年过去了,挡车师傅痩弱的身影还经常浮现在我的记忆中、梦境里。那个风花雪夜的故事在我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记,变成了一道美丽的彩虹连接着那个灰色的年代。那个年代人们在统一的色彩中简单的工作着、生活着、快乐着。没有攀比没有炫富没有抱怨、没有法拉利在撕裂般的吼叫声中穿街而过……不顾一切!
那又是一个火热的年代,那时的人们在理想的光环下,在工厂、在矿山用勤劳用汗水用青春创造着他们心中的殿堂——美好明天!
感谢那个年代,它让我有了梦幻般的回忆,感谢那些普通善良的人们,他们让我在懵懂中初次触摸到了—— 真善美。
师傅们,你们在安度晚年吗?
如果还有可能,如果我还拥有,我会让您们——我的工人师傅们,实现昔日梦想、尽享金色的秋天!
张志奎
二O一六年仲夏夜
编后:
写完这个短文后觉得轻松了许多,终于把我常挂在嘴边的故事写出来了。 练习写作~谈何容易!世上笔是最重的!不是你想提就提起,想放就能放下的。不过总算完成了,是好是孬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先放朋友圈让他们开开眼先赌为快。毕竟是处女作嘛,算你们有眼福。
文中通篇没有任何人名,不是疏忽而是除了我之外别人的名字通通忘了,毕竟时过境迁几十年前的事了。本想编上个名字,又一想干嘛呀,张冠李戴把故事放在一个无关的人名上对得起当年的工人师傅吗?
其实这个故事要放在现在真的不算什么,可别忘了那时是什么年代呀!就一个豆包来说二两粮票一毛钱,人家一个学徒工每月工资十几元,为毛要给你买呀?况且师傅家住南城还要骑车走很远的路。要搁现在家里人早早的就开车到厂门口来接了。别忘了那会儿多冷啊,光华路两边是排水沟土地冻得裂大缝!所以说不是豆包的事,也不是二两粮票一毛钱的事 —— 那是情!那会儿叫阶级情,实际上是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感情、友情。这种感情要搁现在你用多少钱能买到呢?你有钱到哪儿去买呢?感情你能AA制吗?!看到今天光华路的巨大变化,想一想两个时代的变迁不由得想把过去的事情讲给现在的人听,更希望能够把这种感情传承下去。
改革是好事,不断的改革社会才能不断的进步。但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不能改!‘人之初,性本善。’改不了!与人为善、去伪存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传播正能量才能坚持中国特色才能保持先进性。
这,就是我写这个短篇的动因。献丑了!